读诗与评诗

尘与沙

感旧怀古，非言物是人非，即叹人物俱变，自唐以来.多有其作，落套可厌。而王远亭可谓集大成者，又诗中最好用不见二字。秦淮杂诗十四首中，于其十、其十四中即两见之。傅寿清歌沙嫩箫，红牙紫玉夜相邀。而今明月空如水，不见青溪长板桥。十里清溪水蔚蓝，板桥斜日柳毵毵。栖鸦流水空萧瑟，不见题诗纪阿男。

尘与沙

纪氏认为不甜熟的诗，共有三首，一是卷十七陈简斋雨：云起谷全暗，雨晴山复明。青春望中色，白涧晚来声。远树鸟群集，高原人独耕。老夫逃世日，坚坐听阴晴。纪批：语不必奇，而清迪无甜熟味。其二为卷二十九李频秦原早望：一忝乡书荐，长安未得回。年光逐渭水，春色上秦台。燕掠平芜去，人冲细雨来。东风生故里，又过几花开。方回批：其思优游而不深怨，可取。纪批：此评最是。兴象天然，不容凑拍。此五律最熟之境，而气韵又不涉甜熟。故为唐人身份。其三为卷四十七宋之问陪阆州薛司空丹徒桂明府游招隐寺：共寻招隐寺，初识戴颐家。还依旧泉壑，应改昔云霞。绿竹寒天笋，红蕉腊月花。金绳倘留客，为系日光斜。纪批：炒。不甜熟。此为唐人骨韵。

尘与沙

纪河间诗，以乌鲁木齐杂诗最有风味，而论试帖及所自作试帖，影响尤为钜大。试帖虽始于唐，宋后乃少有讲述，以是无有进展，至清始有大成。初则毛奇龄西河，有唐人试帖之选，开立说之先河。既则纪河间之唐人试律、庚辰集之评述，批却导窍，规模更备，而自作之馆课存稿我法集等，一变板重之习，好用虚字以贯通血脉，而成其纪家诗之独立风神，理论与创作相辅相成，亦古之所未有，虽重严整填实者不以为然，然两种诗格，原各有利弊，至其所阐明律理，诚不刊之论。后能发扬光大，精细入微者，则唯路德（闰生）为不可超越耳。

尘与沙

纪河间馆课存稿中，亦有赋得花缺露春山得山字同题之作，亦复稍点其略，钞之于下：花外隐春山，山青花复殷。（自注）：岑参诗：柳拜莺娇花复殷。
首句速山，次句远观。已出花、春、山三题字，官韵山字已下韵。

有时红断续，忽露碧潺颜。
上句讲花缺，下言山露，又出题中露字。题字不须全点，但须在首两联中点出，以下不得再见，诗题五字，今已点其四，已超过一半以上，实则超过半数即可，倘只点一二字，则犯规矣。

尘与沙

诗中对，务用巧思，而又必须出于自然。然好对欲求花叶相当，有时亦难草创，遂不得不因袭旧句。或乞邻于类书，前谈吴梅村诗，如藏钩、刻烛，玉筋、银钩之类是也。七古中亦有此种对句。

尘与沙

少穆八诗，无一字不工稳，无一语不浑成。且几全用杨妃口吻，而己之意亦寓焉，琅擐记言绛树一声能歌两曲，吾于少穆，亦见其一诗而具二音。窃以此窍原于八比导之，倘于此首揣摩不透，未必有此得也。于此可见，各种文体，原有相通之途，彼此不妨巧于假借。其拟以律诗为之代理，似尤胜之，缘一为实用，一乃艺事故耳。夫组诗能有篇无句，亦已善矣，纵有小瑕，不掩其瑜即可，绝句而能一无疵额，尤为难得。

尘与沙

赏知甜熟者也，乃通畅而温润，有媚力而欠骨力，亦无疏放高格，然而不落套、不烂熟、又不着力，以是有别于明前后七子中之二李，亦非是清秀李于麟之王渔洋。且又不熟滑、不浮滑，以是又不似唐之白香山之流之俗滥，亦不同于明末公安三袁之陷于浮浅，彼似刻意而又不似刻意者，则又大别于宋之黄山谷与陈后山，自更不致于竟陵体之孤深幽峭。彼又似有妆点而又不似有妆点者，自有异于李义山与西昆体，彼既洒脱旖旎而又不风华侧艳，则自与齐梁体与香奁体泾渭分明。然而彼却是人巧多于天工，惟其总欲使人巧以夺天工，遂至失其天真与天趣，少见浑朴与浑成，于是气格与气韵，遂两失之，甜熟之所以难臻上乘者，端在此耳。

尘与沙

能掩其浅露，化为神奇者，巧妙之对仗，是救其失之良法也。然务必运以才情。如白氏长庆集卷十五燕子楼，三首之三云：今春有客洛阳回，曾到尚书墓上来。见说白杨堪作柱，争教红粉不成灰。三四句即是。

尘与沙

诗亦有句对极优而整篇情词抵触者，古人之作亦多之矣。近代龙阳才子易鼎顺（实甫）之作，巧对如林，远过于陆放翁与袁简斋，故有人讥其诗，皆是诗钟，读其诗如走钟表店然，到处皆铮踪作响也。易固有诗钟大王之称号，诗有巧对，原亦无害，但若拼奏而不吻合，则未可也。

尘与沙

珊瑚勾诗话：诗以意为主，又须篇中炼句，句中炼字，乃得工耳。以气韵清高深眇者绝，以格力健雅雄豪者胜。元轻白俗，郊寒岛瘦，皆其病也。

无名色

再来学习。

尘与沙

围炉诗话：汉魏之诗，正高大古。汉，谓自枚乘至中郎，枚诗十九首，其中亦有东汉人诗也。魏，谓自思王至阮公。正，谓不淫不伤，大，谓非叹老嗟卑，高，谓无放言细语，古，谓不束于韵、不束于粘缀，不束于声病，不束于对偶。如是之谓雅、不如是之谓俗。而俗又有微甚之辨。两晋之诗渐有偶句，至沈、宋而极。齐梁始有声病，至唐律而极。宫体始淫，至晚唐而极。休文作韵，其时诗人亦不遵用，唐以立功令始用于诗，至步韵而极。餘则互有之。此诗道古今之大端也。

尘与沙

诗道不出乎变复。变，谓变古，复，谓复古。变乃能复，复乃能变，非二道也。汉魏诗甚高，变三百篇之四言为五言，而能复其淳正。盛唐诗亦甚高，变汉魏之古体为唐体，而能复其高雅。变六朝之绮丽为浑成，而能复其挺秀。艺至此尚矣。

尘与沙

晋、宋至陈隋，大历至唐末，变多于复，不免于流，而犹不违于复，故多名篇。此后难言之矣。宋人惟变不复，唐人诗意尽亡。明人惟复不变，遂为叔敖之优孟。二百年来非宋即明，非明即宋，而皆自以为唐诗。试读金正希举业文，不貌似先正而最得先正之神，以其无逢世之俗情，惟发己意故也。待可知矣，无智人前莫说。：）

尘与沙

诗以深为难，而厚更难于深。子美秋兴每篇一意，故厚。曹唐病马，只一意，而得句好六联，成诗三首，乌得不薄。眩于好句而不审本意，大历后之堕坑落堑处也。

尘与沙

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，尤以不着意见、声色、故事、议论者为最上。义山刺杨妃事之夜半宴归宫漏永，薛王沈醉寿王醒是也。稍着意见者，子美元玄庙之世家遗旧史，道德遗今王是也。稍着声色者，子美之落日留王母，微风倚少儿是也。稍用故事者，子美之伯仲之间见伊吕，指挥若定失萧曹是也。着议论而不大露圭角者，罗昭谏之静怜贵族谋身易，危觉文王创业难是也。露圭角者，杜牧之题乌江亭诗之胜负兵家未可期，包羞忍耻是男儿。江东子弟多才俊，卷土重来未可知是也。然已开宋人门径。

尘与沙

诗文有雅学，有俗学。雅学大费工力，真实而广宁ウ然，见者难识，不便于人事之用。俗学不费工力，虚伪而的然，能悦众目，便于人事之用。世之知诗者难得，故雅学之门，可以罗雀，后鲜继者。俗学之门，箫鼓如雷，衣缽不绝。如震川、元美，时同地近，震川却扫荒村，后之学其文者无几。元美奔走天下，至今寿奠之作，犹溉余膏。苟为生计，刺绣文不如倚市门，无奈醒人不能酗酒，有目者不能瞑而取道耳。人欲应酬，俗学甚善，若欲见古先作者之意，非视俗学如类秽之不可向迩，不可见也。

尘与沙

诗乃心声，心日进于三教百家之言，则诗思月异而岁不同，此子美之读书破万卷也。唯留心于风华月露，则为李谔之所讥者而已。人于顺逆境遇间，所动情思，皆是诗材。子美之诗，多得于此。人不能然，失却好诗，乃至作诗，了无意思，惟学古人句样而已。

尘与沙

诗如渊明之涵冶性情、杜子美之忧君爱国者，契于三百篇，上也。如李太白之遗弃尘事、放旷物表者，契于庄、列，为次之。怡情景物、优悠自在者、，又次之。叹老嗟卑者，又次之。留连声色者，又次之。攀缘贵要者为下。而皆发于自心，虽有高下，不失为诗。惟人事之用者，同于彘肩酒，不足为诗。

尘与沙

子瞻云：诗以奇趣为宗，反常合道为趣。此语最善。无奇趣何以为诗？反常而不合道谓之乱谈。不反常而合道，谓之文也。山谷云：双鬟女娣如桃李，早年归我第二雏。乱谈也。尧夫三皇等吟，文章也。

尘与沙

所谓诗，如空谷幽兰，不求赏识者。唐人作诗，惟抒己意，不索人知其意，亦不索人之说好。如义山有感二长律，为甘露之变而作，则重有感七律，无别意可知，至以远至七百年后，钱夕公始能注释之耶？意尚不知，谁知好恶。盖人心隐曲处，不能已于言，又不欲明告于人，故发于吟咏。

尘与沙

所谓诗，如空谷幽兰，不求赏识者。唐人作诗，惟抒己意，不索人知其意，亦不索人之说好。如义山有感二长律，为甘露之变而作，则重有感七律，无别意可知，至以远至七百年后，钱夕公始能注释之耶？意尚不知，谁知好恶。盖人心隐曲处，不能已于言，又不欲明告于人，故发于吟咏。

尘与沙

古人有通篇言情者，无通篇叙景者。情为主，景为宾也。情为境遇，景则景物也。七律大抵两联言情，两联叙景，是为死法。盖景多则浮泛，情多则虚薄也。然顺逆在境，哀乐在心，能寄情于景，融景于情，无施不可，是为活法。首联言情，无景则寂寞，故次联言景以畅其情。首联叙景，则情未有着落，故欢联言情以合乎景，所谓开承也。此下须转情而景、景而情，或推开，或深入，或引古，或邀宾，须与次联不同收，或收第三联，或收至首联，看意所在而收之，又有推开暗结者。轻重虚实，浓淡深浅，一篇中参差用之，偏枯即不佳。意为情景之本，只就情景中有通融的变化，则开承转合不为死法，意乃得见。子美诗云，晚节渐于诗律细。律为音律，拗可诗不必学。

尘与沙

何为性情？圣人以思无邪蔽三百篇，性情之谓也。国风好色，小雅怨诽，发乎情也。不淫不乱，止乎礼义，性也。乐而不淫，哀而不伤，亦言此也。此意晋、魏不失，梁陈尽矣。陈拾遗挽之使正，以后淫伤之词与无邪者错出。杜所以独高者，以不违无邪之训耳。

尘与沙

大抵文章实作则有尽，虚做则无穷。雅、颂多赋，是实做。风骚多比兴，是虚做。唐诗多宗风、骚，所以灵妙。诗之失比兴，非细故也。比兴是虚句活句，赋是实句。有比兴则实句变活句，无比兴则实句变成死句。许浑詩有力量，而当时以为不如不作。无比兴，说死句也。

无名色

尘与沙 发表于 2022-5-12 03:26
大抵文章实作则有尽，虚做则无穷。雅、颂多赋，是实做。风骚多比兴，是虚做。唐诗多宗风、骚，所以灵妙。诗 ...

附议！

尘与沙

每言诗中须有人乃得成诗，此说前贤未有，何自而来？禅者问答之语，其中必有人，不知禅者不觉耳。余以此知诗中亦有人也。人之境遇有穷通，而心之哀乐生焉。夫子言诗，亦不出于哀乐之情也。诗而有境有情，则自有人在其中。

尘与沙

古人文章，自有阡陌。汤之盘铭，孔子之诔，其体古矣。而三百五篇皆无铭诔之文，故知孔子不以为诗也。元微之云：赋、颂、铭、赞，有韵之文，体自相涉，谓之诗则不可。

尘与沙

结句收束上文者，正法也。宕开者，别法也。官昭容之评沈宋，贵有余力也。曲终人不见，江上数峰青，贵有远神也。义山马嵬诗一代杰作，惜于结语说破。绝句是合，律与长诗是结，温飞卿五丈原诗以谯周结武侯，春日偶成以钓渚结旅情。刘长卿之白马翩翩春草绿，邵陵去去猎平原，宕开者也。子美褥段诗振我粗席尘，愧客茹藜羹，收上文者也。此法人用者多。

尘与沙

离骚若干言，只椒、兰二字见意，谓子椒、子兰，谮屈公为王者也。又杂于诸草木中，见者不觉。古人之立言温厚如此。